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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的也是普通的生活，最重要的普通的生活。那重復的勞作，樁樁件件，沒有什么比應付這一切瑣事更艱難的同樣，也沒有比自然地履行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職責更美好、更偉大的

 

最難的也是普通的生活，最重要的普通的生活。那重復的勞作，樁樁件件，沒有什么比應付這一切瑣事更艱難的同樣，也沒有比自然地履行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職責更美好、更偉大的

 

否則，除非有炊煙。很難在天山牧場發現一頂哈薩克的氈房。獵人們騎著馬，走著長長的地平線。但，無論走了多遠，主婦的一縷煙，就把氈房的位置全都告訴給了遠方。

 

以及嘆息如訴的冬不拉。一望無際地跑馬，哈薩克男人的標志是獵犬、馬匹和雪橇。將獵人的身影閃現在山崖上，或者躺臥在草叢，聽著牛羊細碎地咀嚼，去想一些關于哲學與宗教的事情。

 

終身與方巾為伴，哈薩克主婦似乎永遠都在冬天。厚厚的方巾下，烏云般的憂郁。恬靜地在氈房里備柴、擠奶、做熏馬腸、縫制皮衣皮帽，看孩子們山坡上和獵犬撒歡，和羊羔撒歡，和牛犢、馬駒撒歡，和羊羔牛犢一起，趔趄著長大…

 

動靜練達，這樣的男人、女人、孩子的組合。節奏舒緩的草原，一切都顯得那么天長地久。

 

"該隱"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的長子，神話說。一個種田人，其弟"亞伯"則是一個牧羊人，農與牧就這樣成為了人類的起始。

 

似乎每個冬季都比上一次更漫長、更難耐，天山里。直讓人懷疑春天只是一種假說，而唯有冬天才如此真實。

 

用嘴呵出一塊光亮，孩子們結滿冰花的窗上。看見外面的銀山銀崗，以及凍得飛跑的雪狐。那種時候，每一只禽獸都在母親的身邊，每一棵樹木都在自己的家里。

 

考驗著牧人對生活的耐心。正因為天山里的冬天是嚴肅的所以哈薩克主婦是嚴肅的見不到一個絮絮叨叨、嘻嘻哈哈、張張皇皇的哈薩克主婦，嚴寒。嘴巴因為經常緊閉，發生了道道細紋，隱忍，有話不說，懷著警惕。手里永遠有活，永遠勞累。好容易歇上一會，會坐下來，面前沒有鏡子，只有天空。而人在面對天空時，不能不是憂郁的眼光像驚鹿，像兔子，或者，像山羊，經常望進你身后的空洞里，讓人一陣驚悸，懷疑她真的看到造物主離去時的背影。但順著她視線，看不到所看到東西。

 

不只是家庭繼續生活的象征，爐火。更是游子必歸的溫飽象征。絕望的寒冷中，主婦們伸長耳朵，傾聽著馬蹄的聲音由遠而近。

 

二三好友在一架葡萄下品茗，既喜歡農業社會里。話桑話麻；更喜歡牧業社會里，一家哈薩克人盤腿而坐，喝喝奶茶加盟，這都是些難得的實在溫情，而農業與牧業之外的商業友情，則著實缺少了這樣一份暖人心懷。

 

當薩特和波伏娃，當伏爾泰。當狄德羅和盧梭，當艾略特、海明威、惠特曼…一串流光溢彩的名字，咖啡館品著不加糖的苦咖啡時，哈薩克的氈房里喝著加鹽的奶茶。

 

不覺得大驚失色：發現，細細地打量身邊的人物時。哈薩克氈房里燒奶茶的主婦，從神態、骨架、服裝，竟是一個完整的蒙娜麗莎？只是比起達芬奇的蒙娜麗莎，多的不是神秘的微笑，而是憂郁。

 

似乎是因為自然的昭示：瞧，哈薩克主婦之所以喜歡方巾、紗巾、毯子之類。近在眼前的天山，就像是披著一張華麗的毯子。山里面，既有裹著美麗毯子的動物，也有裹著美麗毯子的植物，還有裹著美麗毯子的人物，一切都那么天設地就。

 

披巾不是刺繡，發現。不是堆繡，不是手繡，而像是從天山上截取下來的一塊植被，鮮活著。而她臉，這植被中的一朵，天然共生。

 

人類在嚴寒下頑強的生存方式。對于她來說，披著方巾的蒙娜麗莎在爐火前的姿態。最華麗的披肩，孤獨。

 

從這樣的黑色披肩下瞥來的目光，取水的路上。使我看到一個女人的臉。這個女人不是杜撰的人物，生活過，愛過，身旁有其他人物，父母、子女、丈夫…這樣一張女人的臉，使我看到前面的歷代祖宗，以及后面所有未出生的兒女，一個瓜瓞綿綿的人類故事。

 

爐火前，晚上。把馬背上征戰的歷史講給男孩，把轉場遷徙的故事講給女孩。一千多年野草冷月的口口相傳中，沒把自己的身份降低，沒有把自己的故事說歪。

 

驀然感覺到好像在沒來這個世界之前，當我披上帶有她體溫的方巾時。就曾披過這條方巾似的

 

從純粹的大自然身上獲取的定力，讓我無法比較的那種日復一日。不動不搖，深深地定在生活中，定在命運中，定在自然中。一生在荒涼而無名的地方悄悄地流過去，沒人知道她沒人看見她無人喝彩中，穩穩地穿行。

 

見過許多這樣的女人，都市。一輩子都在內心經歷著兵荒馬亂，想停也停不下來。而"蒙娜麗莎"氣定神閑地生活在自己的一頂穹廬里，昨天干了什么，今天還得去干，日復一日。不由問自己：這樣的定力，有嗎？

 

無論苦酒還是奶茶，生活中。滿到杯口，就都會漫溢進來，人，只是接受了應承受的那一部分，這，理解的度。

 

不會一鳴驚人，和她相處似乎是乏味的短時間里很難有所發現。優秀不急于顯露。平淡無奇中，總是郁郁寡歡的可是一旦風暴來了雪暴來了羊群被狼給驚散了再看那位"蒙娜麗莎"真是身手非凡。

 

得去學習她語言，為了解她堅韌。從社會內部去理解這個文化。這是人類學家對田野作業的要求，而對我來說，則是和他一起，吃上三年的鹽。

 

骨骼的搭配，有科學家根據蒙娜麗莎五官的間距。以及鼻子稍大等特點，讓她模擬著發出了聲音，一個女中音。

 

想，如果蒙娜麗莎真能開口說話。一定是用哈薩克的語言在說："坐，請坐，請上坐；茶，喝茶，喝奶茶。"

 

需要萬木之心的茶來清腸、去膩。晚上，茶對于哈薩克不是可有可無的以牛羊肉作為主食的腸胃中。一家人圍在一起，把黑夜和牛奶摻在一起，直喝到氣脈酣暢。喝了哈薩克的奶茶，會知道別人的奶茶是多么的咸，他人的馕是多么的硬，他人的馬奶子是多么的酸，他人的酒是多么的烈，他人的氈房是多么的潮，他人的生存是多么的不易…

 

哈薩克婦女與維吾爾婦女有很大的區別，發現。維吾爾的生活是莊園式的有鄰里，有瑣碎，一個旋風般歡快、手鼓般活潑的民族，不停地說，不停地唱，不停地舞；而哈薩克是寡言的緘默的沉郁的甚至是悲壯的沒有鄰居，沒有人際，心里裝滿了日月星辰，牛羊馬廄，生活面前是憂郁的大自然面前是失語的

 

身邊，會把一個身邊帶著羊羔的"蒙娜麗莎"看成是狩獵女神狄安娜帶著她幼鹿。有著古代世界的一切光輝。

 

能把任何一個生命養大，一頂簡陋、簡單的氈房里。男孩就把他養成獵人，女孩，就把她養成了一位"蒙娜麗莎"

 

都是一幅永恒的畫面：站在地平線上，每個"蒙娜麗莎"和我告別時。身后是絳紅色的落日，天空，大地。這塊遼闊土地上孤獨的主人公，悲憫地凝視萬物。

 

當我再回到當年那個小小的哈薩克自治鄉，如今。似乎隨便走進哪家帳房，都能夠熟練地成為一個"蒙娜麗莎"熟稔地為客人遞上一碗一碗的奶茶。但，如果丈夫因我偶一失禮而掄起鞭子的話，會狠狠地將一碗奶茶摔給他斷喝一聲："放下你鞭子！"這樣一來，原形畢露！就憑這點雞肚雞腸，無論如何做不了一個"蒙娜麗莎"沒有接受，不是"蒙娜麗莎"沒有隱忍，不是"蒙娜麗莎"像冰河下的存在看上去是冷寂的但她流動，孕育。

 

尤其女方，哈薩克的婚姻是終身的結婚之后不允許離婚。沒有毀約和離婚的權利。所以，哈薩克人的許多禮儀中，最隆重的要數婚典。

 

從這頭徐徐走向另一頭，"姑娘追"哈薩克一項最具浪漫情調的娛樂。參與"姑娘追"青年男女騎馬并轡。途中，男方可對女方任意笑謔，或表示愛慕，女方不得生氣。達指定地點后，必需立即返回，男方須縱馬疾馳，姑娘在后面緊追不舍。姑娘追上后，為了報仇小伙子的"調笑"可揮動馬鞭抽男方的皮帽，男方只能躲閃不能還手。這是極具象征的男人只在這一天被鞭打，不得還手，而在以后的生活中，被鞭打和不得還手的則都是女人。如果女方喜歡男方，則只是輕輕地虛晃一鞭，所以新疆民歌中有"愿你皮鞭輕輕不時地打在身上"

 

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狂歡，每個"蒙娜麗莎"都珍藏著一份關于"姑娘追"美麗回憶。幾乎靠這個記憶維持著難以為繼的炊煙。當她最美麗的青春年華里，漂亮地甩出一鞭后，便是忍受著生活的鞭子，命運的鞭子，貧苦的鞭子，鞭子聲中送丈夫出門，又在鞭子聲中迎接丈夫歸來…

 

奶油、酥油、奶皮子、奶酪、奶豆腐、奶糕、馬奶酒、酸奶子，哈薩克主婦們得用馬、牛、羊、駝的肉和奶制作成各種食品。還要制作各種肉類、面類食品。這一切，都要靠氈房里的女人去做。

 

最難的也是普通的生活，最重要的普通的生活。那重復的勞作，樁樁件件，沒有什么比應付這一切瑣事更艱難的同樣，也沒有比自然地履行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職責更美好、更偉大的

 

什么樣的社會變化，不論什么樣的災變。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個女人就承受了一頂氈房，一頂氈房就承受了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就承受了一個種族，用氈片和木棍筑起的門前，燃著干牛糞煮著香奶茶的草地上，看著她兒子一點點長大。

 

帳篷里，當我倦了再也不想四處漫游了會將廣闊的天地縮成一頂帳篷。有一部活的歷史，一支活的民族，一首活的史詩，一位活的獵人，而我則是那位活的"蒙娜麗莎"